这几乎是孙家人做不到的事,但与可能发生的惨状不同的是:半小时过了,孙家人没收到绑架者宣称的“儿子断指的照片”。

  相反,说着中国话的绑匪,气势有了急转直下的变化。

  “……你觉得有问题吗?”

  “你给我个时间。”

  “能做到吗?”

  赎金的数字,从七百万变成了一百万也要。

  孙家人开始怀疑,孙苍要求对方,汇款之前要先和儿子再次通话,听听他的声音。

  几经交涉,对方终于同意。电话里马上出现了一位年轻男子的声音:“爸爸救救我,你把钱打给他吧。”仍然只是一句话。

  孙苍对儿子的声音熟悉极了,他确定那不是孙鹏。“你让他说出他姐姐的生日。”

  “这是你们的暗号,我才不会上当。”电话那端传来愤怒的声音。

  这个时候,绑架者不再是命令与压迫式的恐吓,孙苍也不再是唯唯诺诺的恐惧,索要赎金的通话变成了一场理论。

  最后,索要赎金的男子给了孙苍一个新的银行账户,撂下一句狠话“不打钱就要你儿子的命”,挂断了电话。

  但孙苍并没有记下这个银行账号。如果说之前,因为持续给绑架者打钱而使他们获得了短暂的安全感,但之后一次次试图听儿子声音的尝试都受挫,一种黑洞般的恐惧开始吞噬他。他有种不好的预感——儿子可能已经被“撕票”了。

  同时还有一线生机:孙家人把与绑架者的通话录音发给了在加拿大的孙鹏女友杨青青,她立即认出了张天一的声音。

  五万人民币

  孙苍猜得没错,那时孙鹏已经去世了,他的尸体就在那辆白色的宾利车里。

  警方在结案陈词中显示,张天一自称他对孙鹏的死毫不知情。

  张天一通过律师描述了当时的情形:9月27日那天晚上,他短暂离开了囚禁孙鹏的地下室,到28日凌晨再回去时,只见孙鹏躺在地上,被一个绑架者用电击晕过去了,身上用塑料布盖着。他注意到,孙鹏已经一动不动了——死了。

  从离家赴约到死亡,只有短短七个小时。

  去世时,他的手脚都被绑着,头上和脸上几乎都被塑料收紧带覆盖了。尸检报告说,他死于窒息。因为有一根带子紧紧地勒住了他的脖子。但张天一说,这根带子不是他弄的,他没有注意它的存在。

  那种锯齿状的拉紧带,只要绑上去,就无法挣脱。它缠绕住孙鹏的脖子,慢慢扼住了他的呼吸。他的姐夫张泳是第一个见到他尸体的家人,他记得孙鹏的面目已经扭曲,脸呈红紫色,舌头外露,看起来死前经受过强烈的痛苦。

  大约凌晨1点30分,张天一和另外两个绑架者把孙鹏的尸体从公寓移到了孙鹏的白色宾利的后备厢里,然后把车开到了北温哥华的韦林顿道900号附近。

  凌晨2点之后,加拿大警方得到拦截许可,开始监听张天一的电话。这一天张天一和他的伙伴Hiscoe通了很多次电话,他们一直在商量要如何处理留在宾利车里孙鹏的遗体。Hiscoe又找到了两个加拿大年轻男子,20岁的Dyllan Green和18岁的Jacob Gorelik,让他们帮忙“移动一个包裹”。

  在他们频繁地给对方拨打电话时,那辆白色宾利已经被警方找到了。他们在那附近布控,监视了18个小时。也安排了便衣,装作在附近跑步的行人。

  韦林顿道900号附近,那辆白色宾利已经在路边停了一整天。

  29日凌晨三点,静谧的夜色里,一辆黑色的宝马X5和一辆雪佛兰先后开到它边上。雪佛兰的驾驶者小心地把车的尾部对着白色宾利的尾部。四个年轻男子下了车。一个中国面孔,另外三个是加拿大人。

  他们打开白色宾利的后备厢,眼前是一块防水布,里面包着什么东西,结结实实塞满了整个空间。四个人试图抱起这个“包裹”,把它转移到雪佛兰的后备厢里去。

  就在这时,守候多时的警察从四面涌出,四个年轻人被当场控制。

  被捕后的第二天,加拿大警方申请到对张天一家的搜查令,发现在整个案子中,他分到了9800加元,也就是大概五万人民币。

  他们被温哥华当地媒体拍到,报道的大标题上出现了关键词 “富二代”、“炫富”、“顶级名车”。而由于隔着遥远的时空,以及孙鹏家属的缄默,并没有中国媒体关注到此事。

  张天一的痕迹

  案发后,由于加拿大法律对犯罪嫌疑人的保护制度,张天一的个人信息并未对公众披露,连孙鹏的家人对此都不知情——他们从没见过张天一本人,也没见过他在加拿大的母亲、弟弟,以及他口中的“官员父亲”。

  我们只能根据身边朋友的讲述拼凑出他的信息:他1992年5月出生,出国前在山西太原生活,曾在山西财经大学财政金融学院短暂就读,后来到加拿大,根据他在人人网及微博上填写的资料,他在加拿大就读于西蒙弗雷泽大学。

  在中国的登记系统里,他自己独占一户,籍贯为山西应县,没有同户人员。他口中的“官员父亲”成谜。

  在太原,他也属于开超级跑车的孩子。一位朋友回忆,张天一在太原开的车也是百万以上,出手阔绰。他的圈子里,都是爱开跑车的人。但另一位校友则称,张天一“能说会道,特别会帮人家洗脑、爱说谎、虚荣心强。”他曾谎称能帮同学办出国,每人收三五万块钱,结果事没办好,钱也没退,只好逃到了温哥华。

  没人知道他在加拿大过着怎样的日子。但通过他和他妻子李雅然的微博,可以看到他常给妻子送礼物,都是爱马仕、LV、卡地亚等名牌。

  案发后,警察上门找到李雅然,李雅然称自己对案子一无所知。

  如果说孙鹏和张天一有什么共同的爱好,那估计就是跑车了。孙鹏跟朋友介绍张天一时提起,张天一的微信朋友圈里都是跑车的照片。

  好友李欣怡知道孙鹏喜欢车,他会去关注和谈论,但圈子里的朋友们都觉得“男孩子嘛,喜欢车很正常”。

  一级谋杀?

  在该案的一年多的调查、审理过程中,案情多次反转。

  最初,张天一作为第一被告人,被控四项罪名,分别是绑架、一级谋杀、绑架勒索赎金和对尸体不敬。孙家人在与加拿大警方沟通时,警方曾在2016年3月和11月向他们确认,张天一被判一级谋杀是没有问题的。

  但在今年2月,该案公开宣判前,检方与张天一方达成一致,只承认较轻的误杀罪,非法拘禁和勒索。据现行法例,误杀罪最高刑罚为终身监禁,但一般会被判囚四至十五年,视案情而定。

  2017年2月21日,在北温哥华高院,法院宣判张天一获刑十四年。

  根据加拿大法律,在宣判前,嫌犯出庭时可以自由挑选所着衣物。张天一穿了一身笔挺的西装。

  而此前的一年多时间里,他总是穿着红色的无领囚衣出现,有时是真人,有时是在拘留所的视频转播。他的头发、胡须都比此前要长。

  在北温哥华省法院窄小的法庭里,黑袍白领的法官问他,你是张天一吗?他回答是。然后开始全程沉默,听着中文传译为他翻译法官和律师的发言。庭审结束时,再说一句OK。每每如此。他的家人也从未在庭上出现过。

  孙家的代理律师郭靖说,张天一行使了他的沉默权,在几十次提审中,他几乎没说过话。他拒绝陈述一切事情,包括当时别墅内的情况、同案犯的情况等,只通过律师释放了少量信息。而西方法律尊重嫌疑人的权利,他不说,就无法强迫他。

  没有口供,加拿大警察只能通过通话录音等少量的信息,进行漫长而困难的取证。他们无法知道封闭的地下室里发生了什么,或者张天一释放的信息是否真实,以及其他同案犯到底是谁,现在在哪儿。“为什么说孙家的人极度地失望,因为警方的能力是有限的。”郭靖解释。

  “明明是他接近孙鹏,找他去别墅,打电话敲诈,搬运尸体,这都不能判他一级谋杀吗?”从“一级谋杀”到“误杀”,在另一个国家的司法体系里,孙家人完全无法接受这样的反转。

  但根据加拿大法律,“一级谋杀”必须是精心策划的预谋杀人。只有确定张天一在策划绑架时就想置孙鹏于死地,才能判断他是“一级谋杀”。如果没有证据证明这点,那就只能是“误杀”。根据他们的无罪推论精神,一切疑点的利益都属于被告。

  因此加拿大警方在结案陈词中写道,他们最终认定,张天一并没有动手杀孙鹏,也不希望他被杀,但张天一确实把孙鹏送到了最终动手的那个杀手手里,并且谋杀发生时,他在场。在孙鹏死亡之后,张天一和其他人一起移动了孙鹏的尸体,试图使自己与罪行绝缘。